江织.

业余的人在业余的时间写点业余的文字。

你也要忘了我的名字

⚠️第一视角金泰亨

我从三岁的时候开始记事。

记住的却都是些充斥着暴力的画面和愤怒的字音。我记得有一幕是屋子里站满了人,有血缘关系的、没血缘关系的,反正我一个不认识。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惹到他们了,奶奶甩着脸色斥骂,父亲举着木制的椅子要往她身上砸。而我,什么都不懂,只能隔着人群静静地看。第二天一早我就找不到母亲了,无论在哪。我偷偷地爬下床,拉开门往外张望,却被一把拉了回来。门被用力甩上,我的手指差点被夹进去。他往后拽着我的胳膊,我却死死扒着门,哪也不愿意去。他就拽着我的脚,把我拖在地上打。

我逃不脱他的桎梏,只能哭着喊着求饶,他却越发凶狠。

太凶了,太凶了。狰狞的面目表情像是一头凶兽,要把我撕扯破碎。

太凶了,太凶了。手上分毫不减的力气大概是想要把我的腿打断,永远地囚禁在牢笼里。

太凶了,太凶了。

直到五岁的时候,母亲打了两年的官司,才拿到了我的抚养权。

母亲就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

 

我和母亲两个人住了十几年,从一贫如洗到步入小康。我知道,这些都是母亲拿心血换给我的,她不想让我过得不如别人。我就只能好好学习,让她也有一个能提得出口的好儿子。

上了高中的时候,母亲却被查出了肝癌晚期。我说,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连我唯一的一个亲人都要夺走。我整日守在她的病床前,课业完全被抛在脑后。

母亲也有因为我不去学校跟我生过气,一日三餐怎么哄都不肯吃。她最后似是看透了,说我要是不愿意去的话就不去了。那时候我心想,如果我为之努力的人都不在了,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高二上学期,母亲永远离开了我。

她死的那天晚上,我就握着她的手趴在她床边睡的,那只手传来的温度一点一点地下降,顺着我的皮肤蔓延到心头,惊起阵阵战栗。

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

生活没了盼头,我也就活得浑浑噩噩的,像个机械一样,努力把成绩搞好,把每件事都做到滴水不漏,虚伪地维持表面人际关系,日复一日。

 

我就像是一座昏暗破旧的屋子,外面的光照不进来,里面的人也不愿意出去。长在路边,看着别人三五成群,耳边就是车水马龙,却在这样繁华的街道上毫不起眼。

可就在高三那年,在充斥着升学压力的空气下,田柾国推开了这扇门。

 

校运会的开场表演上,他压轴出场。

随着前奏的响起,他抬起手臂随音律浮动,修长的双腿一抬一踢之间爆发出势不可当的气场,有力的舞蹈动作更衬出他完美的身形。本以为这强悍的舞蹈足够令人惊艳,直到听到他珠圆玉润的歌声时,才明白一切才刚刚开始。透彻婉转的歌声如同涓涓流水,一路叮叮作响敲打着心弦,等到淌过血液时,又拨动你五脏六腑。所经之处,每个细胞都沸腾了。

浓厚的黑发沾着汗水随动作飞舞,锋利的眼神里无不是少年的自信张扬。

这样发光的少年任谁看了都心动,我也不例外。

 

太吵了,周围全是女生的欢呼尖叫,单是台上那一个人的声音远不够与之抗衡。

那时我才知道,田柾国是个小有名气的明星,转来我们学校考大学的。

 

那次表演确实在我心里惊起不少波澜,但也不过只是一首歌的时间。

日子又恢复成原本的紧张备考的氛围。

 

高三的第二次月考真是荒唐。

坐在我前面的女生说做完选择题对对答案,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开始了考试。高一的长期缺课导致哪怕我高二再努力,到了高三依旧一塌糊涂。我吃力地做着卷子,监考老师却突然在我面前站定。她捏着一个纸团,厚厚的眼镜挡不住她凌厉的眼神。

“这是什么?”

展开来是一串大写字母,显然是选择题答案。但我从未写过。我向我前面的女生看去,她在缩着肩低头做题,手却是抖的。

我说这不是我的。

“金泰亨,”她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念出我写在答题卡上的名字,“做事要敢当,是你的就是你的。你都高三了,现在作弊,那高考呢?”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你!我还能不知道你这种成绩死差的学生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吗?无非不是想用些小手段搞到虚假的成绩,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既然如此,那你也不用考了,给我滚回家好好反思反思!”她咬着牙,眼睛瞪的很大,唾沫星子扬得四处都是。

我努力平复心情,却抑制不住本能的急促呼吸。

将要开口时,她却猛地抓起答题卡和试卷胡乱地撕成碎片,纷纷扬扬地甩在我脸上。

就好像是那两年经历过的无数次耳光。

无数杂乱的画面又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一切的疼痛再次卷土重来。

耳边的咒骂仍在继续,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顾不上考虑其他的任何后果,只是狼狈地逃离这个地方。跑出门时似是有人与老师吵起来了,我却什么也听不清,脑子里一片轰鸣,视线里满是雾气。

 

我躲在楼梯角的一片黑暗里,贪婪地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清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一大团卫生纸被一股脑塞进我怀里,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却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微微闪烁的亮光。

很温柔的眼神。

“别哭了。”声音也很温柔。

他缓缓抬起手臂,又突然在空气中顿住,犹豫了很久,还是俯身过来轻轻地抱住了我。他比我高一点,软软的头发扫在我脸侧,说话时的热气也喷洒在我的皮肤上。

那时便就有一个名字深深刻在我骨子里了——

田柾国。

 

后来再问起他那天的事时,说来说去都是差不多的说辞,无非是恰好在一个考场,然后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其实我也多多少少从别人口里听到过事实,大概就是田柾国跟老师“理论”了一番,说不过就自己把纸团给认下来了。他那次月考被判了零分。

唯一搞不懂的就是他为什么要帮我了。

不过这不重要,他对我好,就已经足够了。

 

很奇怪,我和田柾国在那次拥抱之后就再也没有交集了,像是心照不宣地将那次悸动藏在心底。

可一座荒凉了数年的屋子突然闯进了人,便就会渴望那人更久的驻留。

 

不记得是哪一天放学了,整个人浑身上下都乏的很,瘫在教室里做完了两张卷子,抬头一看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出了教室,能听见耳边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从楼上往下看的时候也只剩下路边微弱的白光。

等到带着寒意的风钻进领子时,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十一月了,离第三次月考只剩下了寥寥五天。

走到二楼的拐角,发现有间教室的灯还亮着。浪不浪费电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我没有多大必要去管,可是偏偏打心底还是很好奇的想要去看看,大概就是有种会遇见什么的直觉。

走近的时候就已经能看见了。隔着一层玻璃,落在他身上的白光都朦胧起来,像纱一般轻柔,更衬得他似是天神,遥不可及。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美好的人呢?

我沉醉在他做题时认真的神情,却猛然对上他炙热的目光,心头狠狠一颤。

他好像也愣住了,许久,才绽开一抹微笑。很好看。

“泰亨还没回去啊?不嫌麻烦的话能帮我讲讲题目吗?”眼底一片明亮,像是一只满怀期待的兔子。

谁拒绝的了呢?

进了教室,看完一纸题目,发现刚好是我解析过的卷子,心安了不少。

我耐心的解答他的疑问,在草稿纸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几何体,不知过了多久笔尖终于停滞时,一抬头才发现——

原来这个少年就在我身边。

 

那晚讲过题目,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而那支我用过的柾国的笔却早都不知道被扔到哪了。

从那之后他偶尔会来找我问题目,我也更加努力地去补充我自身的知识,好让他能遇到不会的点了,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我。

我的成绩一点点跳跃,犹如海面的星子一点点浮动着靠近太阳。

但田柾国不是。即使高三了他也有很多的通告要赶,匆匆忙忙地在几个地方来回辗转。上着课的时间我从教室的窗子里往外看,时常能看到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当异常寒冷的冬日却迎来了最暖的日光,金灿灿地穿过树杈,投在水泥路上时。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我朝着窗外一低眼就对上了他的视线,一时怔愣住了。可真是奇怪,臃肿的冬季校服穿在他身上却活像时装周新品,大概这就是好看的人穿什么都好看吧。

“嗨。”我能看清他的口型。

即使满面风尘,那样灿烂的笑容绽在脸上依然是引诱人犯罪的致命因子。

我压了压嘴角,偷偷摸摸的拿手机要给他发信息,刚划开屏幕就看到上面张扬的挂着字。

——哥!给我开个小灶吧!

——?那放学了我去找你?

——去你家吧!学校关门好早的。

确实,有好几次我跟柾国都差点要在学校里过夜了。

等到我拿着钥匙插进锁孔时,才猛然发觉我竟鬼使神差的把他带到家里来了。

 

我家在一个很破旧的小区里,住着的几乎都是些老人。踏上幽暗的楼梯口,就在常年潮湿的一楼。屋子很小,没有样式华丽的吊灯,没有柔软舒适的沙发,没有电视机,只有孤零零地躺在客厅中央的木制大椅和一张桌面是透明玻璃的桌子。这几个月奔波于学校和书桌间,冷落这张椅子许久,已经能看到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尘埃了。很明显,柾国身上清冷的气质,与这狭小阴暗的环境格格不入。

脸不自觉地发烫。

他站在原地许久没动,我以为他是嫌弃了,刚想说去找个咖啡店坐会吧,就见他迈着大步往卫生间冲。

……?

然后他拿了我好多好多纸,给这张大椅擦的闪闪发光。哦,连带着玻璃桌子也沾了福气。

其实我还是……挺心疼纸的……

 

不知道讲了多少张卷子,多少道题目,多少个知识点,我才见他困倦。

我让他早点回家吧,别让父母担心。

他怎么也不愿意回去,却又不说原因。

他问我能不能在我家住一晚,我同意了:“好吧但我家只有一张床,所以你要睡地上。”

表面上冷冷淡淡,实际上心里偷偷地乐。

洗了澡,我们裹着被子躺在屋里。

我侧过脸看着地上鼓起的一团,银白的光泻在他身上,像是罩住了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

我知道,我们都没有睡。

 

“为什么……不愿意回去?”我转过头来,盯着天花板,漆黑一片。

过了好久,我的眼皮都牢牢粘合在一起时,才听到他带着浓浓的鼻音的回复。

“太累了……在公司里要受上司、经纪人和老师的限制,面向大众时还要对那些满怀恶意的语言和臆想忍气吞声,”他顿了顿,声音透彻了一些,“却没有避风港。”

“没事,你还有我呢。”可是我太困了,眼睛不受控制的阖在一起,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没有说出去。

 

“流星总是一闪而永逝的。”

不记得是他说的,还是在梦里听到的了。

 

有了第一次之后,田柾国经常会蹲在我家,一蹲蹲个一天半天的,到是再也没留宿过了。

不知道第几个周日了,一大早约好了要来,我就照常买了些菜,以便打发午饭。

我拎着一大包食材准备往狭窄的楼道里挤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那个站在门前的男人。

即使看不到,我也能想像出我当时的脸色有多差。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拎着食材就往外跑,什么也顾不着,也不想去顾得着,甚至心里想着要不干脆来辆车撞死我算了。兜兜转转绕了好几圈,好歹是甩出了点距离,我就又往家里跑。

我站在门前,急促的呼吸,心脏就快要跳出口腔,可是我越急,开门的钥匙就越不愿意准确地卡进去。

喂喂喂,求求了!

终于,“咔”的一声响,我迅速钻进门,再猛地甩上。门合上的那一瞬间,我透过门缝看到他那只充满了罪恶的手拍了过来,比起地狱里张牙舞爪的恶魔不知道要可怕了多少倍。

我顺着门滑下来,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门被大力的拍动,一颤一颤的,像是世界崩塌的前兆。他大骂着,骂我不孝子,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连狗都不如,说我克母克兄弟,说不定还克妻克儿女,是个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生出来的丧门星。

太吵了。我努力捂住耳朵,可这些肮脏的词汇却在我脑海里盘旋,嚣张地霸占着我的所有理智。

他不是第一次来要钱了,自己吃喝玩赌,欠了一屁股债就想起我和母亲了。我不知道母亲生前是怎么打发他的,但是我清楚,现在的这个男人就是个疯子。

我心想要不然杀了算了吧,世界不会为坏人说话的。

更何况我这属于——

自卫。

 

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卧室的一路跌跌撞撞。我抖着手,拉开空空荡荡的抽屉,但在拿到那把准备了很久的美工刀时,剧烈跳动的心脏不知不觉的就安静下来。

冷静点,金泰亨,这个人早就该死了。

不,不,这个人应该是连出生都不配的。

我稳着步子,走到门前,却发现外面没了动静。

是等着我开门,然后好给我一击偷袭的吗?

我把手搭到门把手上,猛地摁下去的同时,快速的举起手里的美工刀往四周胡乱的划。

打开的门缓缓撞击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没有突然的袭击,没有难听的喊骂,没有丑陋的面孔。只有一具直挺挺向我倒来的身体,和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的铁锈味。

我是打死也没想到,所有的事会那么巧的,撞在一起,纠结出新的旧的乱七八糟的因果。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泪腺难受的就要爆掉,可当摸到满手的粘腻时,又在一瞬间回归理智。

 

记不清当时是怎么胡乱的来到医院的了,只知道我当时如坐针毡,站着也不是,却也不想安安稳稳的坐在那。

我怕我一停下来,就追不上他了。

田柾国父亲来过一次,瞥了我一眼,看到我在就又走了。他身上散发着优秀资本家的高贵气质,看人的时候总是会用那种量度的眼神死盯着你的眼珠子,大概是能读出些什么的吧。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田柾国父亲,也是最后一次,田柾国住院的时候好像也来过几次,次次都挑的我不在的时候。

检查结果出来了,才松了一口气。身上多是些搏斗的淤青和不深不浅的皮外伤。所以当时身上那些多得过分的血液,是那个疯子的。

倒是脸上,虽说不深吧,但确实是有一条小口子。他问医生,脸上会留疤吗。医生的答复是,等疤掉了会有印子,但应该不会太严重。

田柾国却突然笑了。自嘲、无奈。

 

我的泪腺不受控制的分泌出汩汩泉水,灌满整个湖又肆意地往外溢。

我问他为什么看到疯子了不知道跑,声音呜呜囔囔的,不过还好他也能听懂我的话。

他叹了口气,说这种人不给他来点狠的就会一直纠缠。

“金薇薇,”我也不知道他从哪知道的我的小名,“我放心不下你啊。”

他身上的伤没养几天,就出了院。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田柾国宣布退出娱乐圈了。原因……大概有很多吧。

 

自那次意外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疯子了。

 

他开始全身心投入学习,努力起来像是不知疲倦马儿,整日整夜的刷题,眼下一片青灰。

问了他就说,是他父亲给他订了目标,一个必须完成的目标。

成绩一路飞涨之后,开始缓慢的稳定在年级前一百,和我不相上下。我笑着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他接了句前浪后浪都很强。

 

我们班老师的办公室在二楼,去时要经过田柾国他们班。

路过时视线随缘扫向窗户里面,能轻而易举地对上那一对漆黑明亮的眸子。他仍旧坐在窗边,手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我。我刚想说放学要不要一起走,嘴张了张,还未来得及出声,就有一个穿着高二校服的女孩子匆匆忙忙地跑到我面前,说话的时候还喘着气:“金泰亨学长!我,我,有东西给你!”

她红着脸,把一个蓝色的纸袋子往我怀里塞,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又跑了。

周围隐隐有了怀揣着各种心态的议论声,我一脸茫然地看向田柾国,不知所措。他突然起身向我走了过来,依旧是笑吟吟的,眼底一片漆黑。

我猜他这大概是生气了,可是为什么生气呢?

他拿起我怀里的纸袋子翻了翻:“啊……没想到哥也很受欢迎呢……咦,巧克力诶,我记着你好像不喜欢吃的吧,那不如送给我了好不好呀……”

他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大堆,又拿起里面叠的整齐的信纸:“啊,你不是最烈的红酒,却要比红酒更诱人沉醉,你不如艳丽的玫瑰,却比玫瑰高洁。你是极夜里最绚丽的光芒,你是迎着光折射万千风情的琉璃,是月夜里的清风,暖春的………”我红着脸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信纸扔到了垃圾桶里。“啊……哥害羞了。这个人好会写情话哦,哪像我,什么也不会。”他还状似烦恼的挠了挠头。

不是因为内容才害羞的啊,是因为读出来的人,是你啊。

 

可能是因为高三每天都过得很充实的原因吧,不翻日历都不知道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五号了。

但是田柾国已经有几天没来主动找我了,给他发信息时而也很敷衍,课间没聊几句就说有事,不聊了。是因为太忙了吗?我这样问我自己。

有一次去老师办公室抱作业,看到他们班老师的办公桌上摆着新考的数学试卷,第一张就是田柾国的。分数倒也没下降多少,就是草草扫过时,发现他犯了很多不该犯的小错误。

到底怎么回事?

这样的状态一直维持到了十二月三十号,期间我也问过他是不是谈恋爱了,怎么学习都不上心了,还给他发了好长一大串思想教育,谈恋爱有误学习的话编的我都觉得好有道理。结果他只是发来一个害羞的表情包,说他没有谈恋爱。

这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好吗!!!

我忧心忡忡的进了班,同桌却突然凑过来吼了一句:“Happy birthday!”吓得我差点从座位上跳出来。

哦……他不说我都没记起来,我生日到了。

我跟他说了谢谢,他又凑过来叽叽喳喳的说了一大堆,什么谁谁谁给我准备了好大一个惊喜,说他的礼物晚上再给我,感慨日子过得真快,还有小半年我们就要高考了。

我说是啊,还有小半年,我们就要飞出去了。

 

记忆却又飘向从前。

以前小时候和妈妈一起过生日,她会做一碗长寿面,我只吃一半,然后剩下的给她吃,因为我也想要妈妈长寿。后来大点了,妈妈工作很忙没有时间细致的做面了,但仍然会在下班路上给我带一块小蛋糕。我说为什么要过生日,她就会揉揉我的头发,笑得很温和:“因为这一天,我的小幸运诞生了呀。”

可自从妈妈生病之后我已经两年没有过过生日了。

 

剃着利落的寸头的同桌领着我,往操场走。鞋子踩在积累了好几天的雪地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四周的风凛冽地围住我们,呼啸着划过我们的脸。

今夜无月。

踏进操场的时候便深陷入黑暗,四周的灯却又在一瞬间同时打来。我清晰地看到站在世界中心的田柾国。

他紧紧盯着我,一眼不发,眸底像是酝酿着不可言说的某种情绪。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低吟:“哪怕只是一闪而过,明星也只为你而亮。”音乐骤然响起,细水长流,像是在为动人的故事啜泣。

“我落入山涧,寻不到出路,昔日的避风港早已消失不见。我兜兜转转,在原地踏步,静待着盛放的花儿谢幕人间。滚烫的晚风拂过彼岸,你明亮眼眸使我深陷。昏暗的楼道,湿润的眼角,我们彼此拥抱。飞扬的试卷,无声的陪伴,我们相互温暖。”透彻的嗓音搅起沸腾的血液后,迎来长长的间奏,急促的琴音带动心弦,沉闷的鼓点撞在胸口,让人为这个悲伤的故事而悯动。

音乐猛然推向高潮。

“你也要忘了我的名字,再亮的明星也会消逝。你也要忘了我的名字,避不过的雨滴。你也要忘了我的名字,时间带不走永恒爱意。你也要忘了我的名字,躲不开的命运。”

躁动的音乐又恢复平缓,剩下几个断断续续跳动着的钢琴键。

“你也要,忘了我的名字啊。”

 

音乐停了好久,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我听到他喘着气儿,用着诱人的气音对我说:

“生日快乐,金泰亨。”

我冲过去,把他抱在怀里,感受着他身上实实在在的温暖。我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掉在他肩窝,我埋着头好想说话,可是我实在是喘不过气,抽抽搭搭的,缓了好久。

我清晰的听见我的声音,我说,谢谢你,柾国。

 

可真是光阴似箭。

我们日益亲密,学习一起学,放松时也一起,偶尔到街头的人流里同行,偶尔躺在同一张床上互诉心事。我们是彼此的慰籍,却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动作。

 

终于熬过高考。

我们坐在天台上,远处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近处的热风把我们团团包围。我把做过的试卷一张一张地往火盆里放,跳动的火星张牙舞爪地将之吞入。

“你以后学什么专业?”我垂着眼问他。

“金融相关的吧……”他毫不犹豫地吐出字眼,仿佛早是就决定好的事,“你呢?”

我说我想学物理,他点了点头,没问别的。

夕阳终于浮动着落下地平线,过去十几年的闹剧也终于落幕。细密的钻石镶在黑丝绒布上,笼着整个世界,像是为一道被精心装饰的菜品盖上悬念。

田柾国坐在我身边,身上的温度从紧贴的手臂传过来。他握着啤酒瓶,仰头喝下一大口。

“谈恋爱影响学习,但是现在高考已经结束了,”我向他看去,“有考虑过要谈个恋爱吗?”他喉结上下滚动,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知道我这话没说完。

我只好再次开口:

“和我。”

 

他仍旧没说话,只是仰头将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扣住我的头,狠辣地撕咬着我的嘴唇。我努力地回应他,舌尖在口腔里互相交缠,像是交织了几个世纪的爱与恨终于在此时被释放。

等到一吻结束,唇齿间满是咸腥。

他把头埋在我颈窝,低沉的笑了:“我会一直一直一直,爱着你。”

在火盆燎起的一片红光里我们仰头大笑,冲着漆黑的夜幕举起啤酒罐,狠狠地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致我们十几年的寒窗苦读。”

“和我们如花似锦的未来。”

 

田柾国大学毕业以后不愿去他父亲的公司,我就拿出存了六年的母亲留下的巨额资产,资助他创业。他在商场上混迹的游刃有余,哪怕是他神通广大的父亲,也在他手底下吃过不少亏。

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总会很累,到了家就软乎乎的,我只好什么都依着他。为了更好的照顾他,我也就辞了实验室的工作,偶尔在家里帮学生看看论文、答疑解惑,闲暇之余也会帮教授们整理整理资料,拿着学校最低的工资。

田柾国也常常亲自带着他的员工去做些慈善活动,跑到深山老林里给留守儿童送温暖,公益募捐时钱给出去眼都不眨一下,就连爱心献血也不落下。这使得他的公司在国内发展迅速,风评极好,成为资产家们新一代榜样。

 

那年他父亲因工作过度而猝死,手底下的股份悉数到了柾国手上,为了稳住公司内部,他不得不从另一个正谈着生意的省份飞去人心散乱的A国的分公司工作半年。

他刚回到家不到半个小时,就又要走了。送他上飞机时,他牢牢的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的样貌深深刻在脑海。我也很难过,可是我只能笑着说:“这么难过干什么,只去半年而已,又不是永远都不回来了。”

他又盯了我好久,闷闷地“嗯”了声。直到乘务员来催的时候,他才依依不舍地进去。

我要是有能预知未来的能力,死也不会让他就这么走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的性格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改变,善变到十几年的情分都能被他忘的一干二净。

田柾国刚到在A国时,我们每天还会打打视频电话,浓情蜜意,像是刚在一起的热恋情侣。但是一段时间之后他就开始对我敷衍,回消息的态度模棱两可,甚至后来干脆不回我信息了。我只能自己拿着“他太忙了”这种理由来替他解释。

半年后田柾国一大早地从A国回来,我接他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只是简简单单的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到底睡没睡着。

一进家门,他就匆匆忙忙地洗了个澡,倒头睡的不省人事。兴许是真的太累了吧,我应该多为他着想的。

我满心欢喜的做了一桌子饭菜,靠在沙发上等着他醒了一起吃,眼皮却越来越重。实在是太困了,我就仍由着困意支配了。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显然是入夜了,我摸索着起身开了灯,发现桌上的饭菜依旧是中午摆着的模样,屋子里也空荡荡一片。

我心头狠狠颤了一下。

 

我拿起手机翻看着,连条信息都没有。

左思右想,我还是打了个电话给他。等了许久,电话里仍是一片忙音。我颓废地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

我是真的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之间的关系为何会变成这样了,明明走之前,还好好的啊……

以前从没觉得这屋子买大了,今天倒显得格外冷清。月光穿过落地窗洒进来,却没找到那个被月光罩着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串电话铃声终于打破空气中的寂静。我欢天喜地地拿起手机,看到的却是一行并不熟悉的数字。

“喂?”满心疑惑。

“您好,金先生是嘛?我是田总的助理,帮田总向您转告,今天晚上他就不回去了,让您不用等他了。”沉稳而陌生的声音从手机另一头传来。

我沉默了好久,才回话:“好……那他有按时吃饭吧?你督促一下他,不吃饭对身体不好……”

“好的,这些金先生不用担心,”我话还未说完,他就打断了我,“金先生好梦~”

电话被挂断了。

 

人还是那个人,家还是那个家,可是有的东西却变了。从A国回来后,田柾国开始很少跟我说话,整日冷着张脸,眼神一成不变,叫人摸不透情绪。我不知道我是哪里惹他生气了,还是做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事了,我问他,他也不说话,就是用着那种平淡的眼神看我,好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每天晚上等我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才满身酒气的回了家,灯也不开。他总要在床边站一会儿,然后才能清晰得感受到身旁的位置下陷,和往中间大片空隙钻的冷气。

金薇薇可不能难过呀。

等到第二天睁眼的时候,整个屋子就会像是没来过人一样安静。

我开始习惯于做好一桌菜,然后坐在桌前等着他回来,等到饭菜都凉了的时候就说明他确实不会回来了,我再吃。虽然有些事都是预料之中的,却还是忍不住怀揣期待。

田柾国可是说过,会一直爱着我的。

 

自己孤零零地在家蹲了两个星期,我决定去田柾国公司看看。

我知道我不应该怀疑他,也不应该去打扰他工作,可是我脑子里有根筋,就是想去看看他,看看他不在家的时候是什么样。

我做了他最喜欢吃的红烧肉和鸡蛋羹装在饭盒里,满怀期待地开了车去他的公司。前台应该是新来的,不认识我,叫我先预约才能见他们总裁。我冲她笑笑,说我是你们总裁的爱人,小姑娘却憋着笑,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我。

我冷了脸:“想笑就笑出来吧,以免憋坏了身子,丢了资本。”

刚给给田柾国的助理打了电话,就见他匆匆忙忙下了电梯,一脸淡然。他斥了那小姑娘几句,便带着我走了。然而刚转过身没走几步,就听到背后嘀嘀咕咕的。

“谁不知道田总这些天对一个小明星特别好啊,进总办跟进自己家似的,大家都以为他才是正主。”

我脑子里一瞬间就空白了。

助理大抵也是听到了,领着我走的更快了,进了接待室才停下来。他赔着笑:“不好意思金先生……田总他在别的地方应酬,暂时不在公司。如果您要找他的话,可以打个电话……”

“他出去应酬,你身为他助理为什么不跟着?”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额,田总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如果您想找他的话,可以给他打电话问一下。”

“你现在是在赶我走吗?”我盯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但很可惜,他的心理素质太强了。

“不是的……金先生……”

“不打算带我去总办坐坐吗?我冷眼盯着他。”

他脸上的微笑终于挂不住了:“好的,那我这就带您去。”

 

整个办公室的格局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我的直觉总告诉我,有什么东西变了。

田柾国确实不在。

或许他真的只是出去应酬了,可我的心脏还是不安的跳动着。我冲助理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在最后的缝隙里,我竟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一丝怜悯。

呵,是觉得我可怜吗?

 

出了公司,看着那辆当初他送给我的车子,眼睛不自觉的就酸了。

开个锤子开!

我往上面狠狠踢了好几脚,留下了丑陋的印记。手搭在车门上好久,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还是没开。我想自己走走,一个人静静。

我漫无目的地在人流里晃动,脑子里浮浮沉沉,年少时柾国明亮的眼眸,灿烂的笑容,动听的情话占据了我整个脑海。偏偏越是想起从前,就越觉得难过。

是我不够好了吗,没有与他相匹配的身份,没有能令他留恋的东西了吗?可是我还是从前那个我啊,从未变过。

明明看清了路,却被莫名其妙地绊倒了。我整个人朝前倒去,手里的饭盒也没拿住,飞在空中。膝盖狠狠地磕在地上,手掌擦在石头上火辣辣的疼,饭盒里的东西也洒得到处都是,显得我狼狈至极。

我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却觉得委屈极了,视线里一片模糊。

一只修长的手停在我面前。即使朦胧一片,我也能清晰地看到手的主人长了副好面孔,巴掌大的脸上带着双祸世的桃花眼,嘴角的弧度弯的刺眼,白莲的气质由内向外散发。

恐怕就是你搞的鬼吧。我一把拍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他似是不在意地笑了笑,绕过我向一辆停在路边的车走去。

看到驾驶座的人时,我瞪大了眼。

田柾国正稳稳当当地坐在里面,两只手掌着方向盘,皱着眉头看我,眼底是一片漆黑。大概是嫌我脏了他新欢的手吧。

 

我脚下像是灌了铅,一步都迈不动,张大了嘴却什么都喊不出来,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辆我从未见过的车扬长远去。

就好似陷入深海,我努力向上游,却被脚上拴着的石头拉向更深。我逐渐忘记呼吸,头脑里阵阵的轰鸣让我感知不到这鲜活的世界,心脏传来一下又一下的钝痛。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家里时,屋子里黑漆漆的,隐约能看到沙发上坐着个人。

“怎么不开灯。”我摸索着把灯打开。

用脚趾头想想,我也知道我现在有多狼狈,恐怕眼睛红肿的不成样子,身上的衣服也都皱巴巴的沾满了灰,或许头发也很乱。他不理我,我也一点儿都不想再多说几句话了。

我一瘸一拐地迈上楼梯,膝盖在裤子的摩擦下格外的疼。都上到二楼了,才听到他难得开一次口:“腿怎么了?”

腿怎么了?当时你不就在现场吗?看着你的新欢把我绊倒在地,狼狈的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现在你问我怎么了?

我压了压心底的情绪:“没事。”他就真的什么都不问了。

 

进到浴室里才知道这跤摔得有多严重。

两个膝盖上都破了好大一片,薄皮往外翻着,从里往外不断地渗出血,牛仔裤上也是一片红。我咬着牙用酒精冲了冲,密密麻麻的刺痛不断传来,我倒吸了口凉气,止不住的颤栗。等到清理的差不多时,我已经对所有的痛觉麻木。

我收拾好了就睡了,田柾国大概是昨晚就走了,一夜都没有动静。

 

后来我就再没有去过他公司,哪怕是出门办事,我都发自内心地感觉到疲倦。

我和田柾国就这样冷冷淡淡过了半年,他越来越少回家,偶尔回来几次身上也满是廉价的香水味,一闻就能知道大概是那些恶心的东西用来勾引人的手段。期间我也有想过是不是因为看腻了我现在的样子了,去打扮的花里胡哨的,结果他只是冷淡的看我一眼就一声不吭地工作了。

我也有过浑身都抹得香喷喷的,穿着他以前要求过但我却没同意的裙子,羞耻地躺在被窝里等他回家。可他刚掀开被子就一声不吭的走了。第二天在我吃早饭的时候,大门意外地传来悉悉索索的开门声,我以为是柾国回来了。的确是他回来了,但是还有架着他的一个我没见过的少年。少年脖子上细密的吻痕刺痛了我双眼,他却不知情似的冲我笑得好生灿烂,浑身上下透露着少年人的阳光活力。

我搞不懂,不懂为什么明明是看着我起了反应的,却非要找别人消遣。

 

我和柾国就这样过了两年。

到最后他对我的厌恶程度已经到了一种境界。在外面众目睽睽之下,为了假装恩爱好不容易要给我削个苹果,却不小心划破了手皮,我拿着别人递来的创可贴要给他裹上时,他却一把推开了我。我没站住,踉跄着摔倒地上,他却绕过我直接走了出去。徒留我一个人尴尬地被人群围观。

我也试着赶走围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可赶走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这样的日子真的很累。

我感觉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母亲刚去世那会,推开门的那个人,我就要留不住了。

 

可当我下定决心,决定要走时,田柾国却突然跟我说,要我去他的公司里工作。

直接从经理开始。

就像是曾经被他诱哄着把他带回了家吧,一旦他开了口,我是真的狠不下心来。

只因为他是田柾国。

 

其实在从未接触这方面的事时,也有听说过田柾国在商场混的风生水起,做事心狠手辣,对待员工也极为苛刻。但是毕竟是大公司,工资薪水福利样样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因此也就有不少人才挤着要进。

入职第一天,刚踏进公司,前台就带着我来到我办公的地方,说话客客气气的,面上带着微笑,长得也好看,不是上次见的那个女孩子。大概是今天没轮到她上班吧,亦或是升了职。

来之前工作我也知道像我这种突然空降高位的人,大家可能多多少少会有点不服气,却没想到我这么不受待见。部门总管把我向大家介绍时,每个人都心不在焉的,说话时一冲一冲的。催他们完成工作时,没完成工作的是他们,千古罪人却像是我。

路过茶水间的时候也能听到里面的哄笑声。

“谁知道是不是靠着卖肉上位的呀?”

“瞧他长的那样,一看就知道是个骚货。”

“别说,其实这人姿色还真不错……”

里面顿时笑成一片。

真恶心。

 

上岗的第二天,我就因为不称职,被总管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

我用指甲紧紧地掐着手心,持久的疼痛让我清醒了许多,强忍着不适抗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总管的不满。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被人凶过了,也可能是在无数的打击中心理素质更加强大了,这次远没有以前难受。

结果没几天,我们部门就换了个总管,说辞是上个总管被调到分公司当更大的官了,上回茶水间里谈笑的几个人也都跟着一起去了。

我恼死了,自那以后我努力汲取各个方面的知识,对待下属也开始狠下心来,做事做到让人挑不出瑕疵,应酬时学会说出违心的话,离手的酒杯不会再拿起。渐渐的我才发现,原来田柾国都活得这么累啊。

 

我入职之后不久,田柾国又出差了。

这次去的仍是A国,临走时没有告诉我,到了那边几个月,我也什么消息都没有。不过还好我已经习惯了。

大大小小谈成了十几个合同,并且使利益最大化之后,我意外的收到了他的信息。只有寥寥两个字——“不错”。

但这也足够了。

奇怪的是有一天在我坐在酒桌上和一家小公司谈合同时,他突然打了电话过来。面对这种小公司,我自然是摆出了一副强者姿态,以便谋取更多的利益。我高高在上地看着对面的负责人,突兀的电话铃声却打破了所有氛围。

田柾国三个字再次在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时候,恍如搁了一个世纪之久。我真的好久都没有接到过,他主动打来的电话了。

我抱歉地钻出包间,在摁下接听键的时候,心脏在身体里忐忑不安地跳动着。

能听到对面微弱的呼吸声,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喂?”我疑惑地看了看手机屏幕,确实是他没错。

“田……柾国?”我试着喊出他的名字,对面仍没有动静。

我等了好久,对面的声音突然嘈杂起来,手机像是被人扔到了地上,没过一会电话就挂断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慌的很,右眼皮跳个不停,回去接着谈合同的时候整个人心不在焉的,最后明明很简单的事,却被我搞得一塌糊涂。

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可是田柾国命这么大怎么会出事呢,金泰亨你别自己吓自己。

我努力冷静下来,一边往公司里赶,一边往田柾国的号上拨。

“喂……您好,金先生。”并没有等到想听的声音,我心头止不住地乱蹦哒。

“田柾国呢?为什么是你接的电话?”

对面顿了好久,才传来声音。

“田总他……死了。”

“……你凭什么……说他死了?我在国内什么都不知道,对他的情况丁点消息没有,但我知道他命硬的很,你跟我说他死了?”我上下嘴皮打着颤,说话都不利索了,想到什么就往外吐什么,一点也没有逻辑,“我跟他在一起十几年了。他什么样的人我能不清楚吗!?他上一秒还在给我打电话,挂了电话你就跟我说他不在了你当我是傻子吗?田柾国,我知道你在听,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不想跟我在一起了,所以才那这种理由想把我甩开啊?你这几年对我是不好,可你从来没有凶过我,你要是真的想把我甩掉,你就回来,凶我一顿我就讨厌你了,就再也不会烦你了。你回来……好不好啊……”我有好多好多话都想说,可是我却理不成一个句子。滚烫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全都顺着河道滴滴嗒嗒地落到地上。

我以为以前他那样待我,我够难过的了,可是十几年的相爱怎是短短几年的痛苦抵消的掉的?如今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笑我终于不用遭受莫名其妙的委屈了,还是哭这世界上最后一个深爱着我的人永远地离开了我。哪怕嘴上说着不信的话,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田柾国确实是死了。

 

我恨死田柾国了,临死前打来电话听到我喊他的名字就舒舒坦坦的走了,却没想着跟我说几句话,让我最后再好好听听他的声音。

真是一个自私的人。

田柾国的尸体被运回来的时候我一眼都不敢看,但是我在家里随随便便播放一个节目,都在报道着某集团总裁去世的新闻,上面还会挂一张照片——是一个盖着白布的人。

躲不掉的,金泰亨。

 

可能是哭够了吧,也可能是想起这三年田柾国对我的态度,就没那么难过了,田柾国的整场葬礼从头到尾我都没哭。

快结束的时候,有几个律师提着文件包向我走来。

我是真的搞不懂田柾国这个人。

说翻脸就翻好几年,临死时什么也不说,我以为他对我的感情早就淡了,却又把自己在集团的所有股份都转到了我的名下。

 

之后我正式接手了田柾国的所有财产,成了新的总裁,掌管着走在世界前沿的公司,手握着无数资产,富甲一方。

我想过当初是不是故意让我进公司学习的,可我没有任何证据能为他洗白。

 

衣食无忧的过了大半生,却找不到任何快乐。我每天照着镜子看着自己的容颜日益老去,看着自己冒出白发,感受着生命被时间一点点剥去,再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独自生存。

 

这样的日子太没有意思了,我打算把公司交给柾国以前的助理,自己拿一点股份坐享利益就好了。

工作交接完了,我想最后一次再好好看看这个柾国工作过十几年的办公室。

书柜边上的墙上挂着副画,画的是山间小雨。对这副画我竟一点印象都没有,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有这副画的了。是在我上任之后?还是在柾国对我冷淡的那几年?亦或是……更早之前?

 

我隔着画敲了敲墙,声音很清脆,顿时心里就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小心翼翼的取下挂画之后,果不其然有个暗格。

刚一拉开,里面堆积成山的大大小小的文件,突然找到了宣泄口,都一起涌了出来。

我无意中扫过几个字眼,以为我是看错了。但当我捡起那张最醒目的纸时,时隔几十年的悲伤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跌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张确诊书:

田柾国先生确诊为艾滋病患者。确诊时间是那年他带着员工在外省爱心鲜血后的一个月。

我就说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变得冷淡了,为什么要出差的工作一个接着一个,为什么去A国之前那么舍不得。

田柾国,你把我蒙在鼓里,骗了我几十年啊。

“金薇薇,”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时,干涩了几十年的眼眶终于忍不住了。我欢喜地往四周寻觅,最后却发现声音是从暗格里的一个录音笔传出来的:“啊呀,被你找到了。我想想我要从哪开始说呢?哦,第一件事,你要相信我,我真的说话算数,说会一直爱你就是会一直爱你,你看我这不是……直到死都是爱着你的吗……”他说的云淡风轻的,好像死亡不是什么大事,“我啊,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你的,一开始只是单纯觉得呀,这个男孩子长得好好看,哭起来好让人心疼,于是就有了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那个拥抱。不过也有可能,从那时就已经心动了吧,这都不重要了。

你还记得吗?我退娱乐圈那年,原因有很多,一个是家里人并不喜欢我从事这样的职业,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觉得我父亲说的很有道理,娱乐圈这行是吃青春饭的,不持久,不稳定,我要是真一条路走到黑的话,恐怕今天就养不起你了。我知道你也有能力,不需要别人养,可是我就是想对你好,想把我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你。

谁知道,我会得这种病呢?我也恨得要死,恨死那个忘了换针头的护士了,要不是她,我怎么会要离开你,让你独自一人苟活?可事实是改变不了的,我也不想害了你。

我得了病之后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关系,那些廉价的香水都是我自己买来的,主要是我不想……让你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了。那个被你怀疑的最深的那个少年呢,其实是我表哥的小男朋友,他们很恩爱的。

我本来想着,对你坏点,让你自己离开,可你偏不。金薇薇啊,金泰亨,你可真是……总能让我动摇。

你十七岁那年的生日,我写给你的歌,你还记得吗?”录音笔的人清了清嗓子,“你也要忘了我的名字,再亮的明星也会消逝。你也要忘了我的名字,避不过的雨滴。你也要忘了我的名字,时间带不走永恒爱意。你也要忘了我的名字,躲不开的命运。”

 

“忘了我吧,忘了我的名字,重新找个人过日子,好好地生活下去。”录音笔里隐隐传来那人哽咽的声音,然后戛然而止。

 

你要我怎么忘了你啊?田柾国,我爱了几十年的人是你,恨了几十年的人也是你,你怎么说的那么风轻云淡的,说让我忘我就忘啊?

凭什么,凭什么世界对我这么不公?

凭什么我身边的人要一个接一个地被剥夺生命,凭什么全公司上下几千人染了病的偏偏是田柾国,凭什么在我自以为的恨了几十年之后,才又过来打我的脸,告诉我我恨了一个从未想过要伤我害我,全身心都为我着想的人?

 

我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抽泣着喘不过气,眼前被黑暗笼罩。

 

我好像看到田柾国向我走来,向我伸出双手,要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却怎么也拉不动。我只好自己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然后自己走啦。

 

我坐在轮椅上,身上披着薄薄的毛毯,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脑海里则像是放着幻灯片似的,闪过一幕幕陌生的记忆。

其实我早该死了,可是我心里总有个执念,“要好好活下去”的执念。

大抵是由于老年痴呆,我能记住的所有东西彻彻底底的只剩下了一个名字——

田柾国。

 

 

END

文/江织

写于2020.7.06 

被屏蔽了,补个档。

评论(3)

热度(36)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